他母親的房子
他母親的房子啊,是灰白色的,墻皮剝落得厲害,像老人身上的癬。這房子立在城東的角落里,已有三十多年了。三十年來,風也吹過,雨也打過,竟還頑強地立著,只是愈發(fā)顯出些龍鐘老態(tài)來。
他母親的房子呢,原是一處極好的所在。早年間,門前一條小河,水清得能照見人影。夏日里,蟬鳴如沸,他母親便在樹蔭下納鞋底,針線在她指間翻飛,竟比那河水還要靈動幾分。而今小河早已填平,代之以一條烏黑的柏油路,汽車日夜咆哮而過,將往日的寧靜碾得粉碎。
他母親的房子中,擺設極簡單:一張木桌,兩把藤椅,一架老式縫紉機。桌上永遠擺著一只青瓷茶壺,壺嘴缺了一角,是他幼時頑皮碰壞的。他母親卻始終舍不得扔,每每摩挲著那缺口,眼里便浮出些笑意來。墻上的老式掛鐘走得慢了,總要比實際時間慢上十來分鐘,他母親卻道:"慢些好,日子便顯得長了。"
他母親的房子在城東這一片,算是極舊的。四鄰早已搬空,有的遷入高樓,有的干脆離了這小城。唯有他母親固執(zhí)地守著,說是住慣了,離不得。其實他知道,母親是怕他回來時尋不著家。房子周圍雜草叢生,春日里倒開出些不知名的野花,他母親便剪了插在玻璃瓶里,擺在縫紉機旁,一針一線間,偶爾抬頭望望,枯皺的臉上便顯出幾分生氣。
他母親的房子里,藏著太多記憶。東墻上的鉛筆印子,是他七歲時量身高劃的,一道比一道高,最后一道卻停在了一米五的位置——那是他離家時的身高。櫥柜里還收著他小時候的作業(yè)本,紙頁早已泛黃,母親卻用報紙仔細包了,捆得整整齊齊。最上層抽屜里有個鐵皮盒子,里頭裝著他換下的乳牙,母親說等攢齊了,要給他做串項鏈,誰知這一攢就是三十年。
他母親的房子啊,如今越發(fā)靜了。電視機壞了三年,母親也不修,說是嫌吵。她每日里除了做飯吃飯,便是坐在藤椅上發(fā)呆,偶爾縫補些舊衣物。陽光透過窗欞,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,她便成了這老房子的一部分,靜默而固執(zhí)地存在著。
他母親的房子呢,其實早該拆了。去年政府來人測量,說是在規(guī)劃范圍內。母親聽了,只是搖頭,也不言語。后來他接到電話趕回來,看見母親坐在門檻上,手里攥著那張拆遷通知單,指節(jié)都發(fā)了白。他蹲下身,想說些什么,卻發(fā)現母親耳背得厲害,須得貼著她耳朵喊,她才能聽清一二。
他母親的房子中,最珍貴的是那個樟木箱子,里頭收著他父親的照片和幾件舊衣裳。母親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打開晾曬,說是怕生了蟲。其實照片早已褪色,只能依稀辨出個輪廓來。他父親走得早,在他三歲時便沒了,母親硬是憑一己之力將他拉扯大。如今他事業(yè)小成,在城里買了房,幾次三番要接母親同住,母親卻總推說住不慣電梯房。
他母親的房子在雨季里總是漏雨。去年夏天暴雨,廚房塌了一角,他聞訊趕回,看見母親正用塑料布擋著,雨水還是滴滴答答落進鍋里。他發(fā)了火,說這破房子早晚要出人命。母親卻笑道:"住了大半輩子,它有靈性的,不會害我。"他聽了,眼眶便熱了,知道母親是舍不得這浸透了回憶的老屋。
他母親的房子里,最近添了張新照片,是他結婚時的全家福,擺在縫紉機上方。母親每日都要擦拭相框,雖然她眼睛已不大好,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。他上個月帶妻子回來,母親高興得很,翻箱倒柜找出珍藏多年的紅綢緞,說是要給未來的孫子做襁褓。妻子悄悄問他,母親是不是糊涂了,他們明明決定丁克的。他沒回答,只是看著母親佝僂的背影,喉頭一陣發(fā)緊。
他母親的房子啊,終究還是保不住了。拆遷隊下周就要來,他請了假,準備幫母親收拾。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,大半都是些破爛,但他知道,每一樣在母親眼里都是寶貝。昨天他獨自回去,看見母親正一片片撿起墻皮剝落處露出的舊報紙——那是七十年代的《人民日報》,已經脆得碰不得。母親用膠帶小心粘好,又貼回墻上,像個固執(zhí)的孩子在修補一個注定要碎的夢。
他母親的房子呢,明天就不復存在了。今夜他陪母親坐在門檻上,看最后一輪月亮照在這方小院里。母親突然說起他小時候的事,說他總愛在院子里挖坑埋"寶藏",有次埋了只死麻雀,第二天卻找不著了,哭得驚天動地。他聽著聽著就笑了,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。月光下,母親的銀發(fā)閃著微光,與這老房子一樣,透著股溫柔的倔強。
他母親的房子中,最后被搬走的是那個樟木箱子。母親站在空蕩蕩的屋里,環(huán)顧四周,突然走到東墻前,用顫抖的手摸了摸那些鉛筆印子。他走過去扶住母親,發(fā)現她的身子輕得像個紙人。母親喃喃道:"你爹當年就是在這兒量的身高..."他一愣,隨即明白過來,原來那些印子最下面的幾道,是屬于他從未謀面的父親的。
他母親的房子在推土機的轟鳴中轟然倒塌,揚起一片塵煙。母親沒有回頭,只是緊緊攥著他的手,攥得他生疼。他忽然想起小時候放學回家,遠遠望見炊煙從自家煙囪里升起,就知道母親在煮他愛吃的紅燒肉。如今煙囪倒了,炊煙散了,唯有母親的手溫還在,透過皮膚,直抵心臟最柔軟處。
他母親的房子里,曾經裝著一個家的全部溫暖。而今這些溫暖將遷移到一個陌生的電梯房里,不知能否生根發(fā)芽。他看著母親坐在新家的陽臺上,對著城東的方向發(fā)呆,忽然明白了什么叫"故土難離"。那些磚瓦梁柱固然重要,更重要的是沉淀在歲月里的記憶與情感,它們如同空氣,看不見摸不著,卻維系著生命的呼吸。
他母親的房子啊,雖然消失了,卻在某個維度永遠存在著。每當他閉上眼睛,仍能看見那灰白的墻,剝落的漆,陽光透過窗欞投下的光斑,以及母親坐在藤椅上縫補的身影。這些畫面鐫刻在記憶深處,比任何實物都更恒久。他終于懂得,母親守著的從來不只是磚瓦土木,而是一段無法復刻的時光,一份難以割舍的羈絆。
人生在世,總要有些執(zhí)念,才能在這無常的世界里錨定自己。他母親的房子,便是這樣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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